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,慢悠悠铺满西岐的街巷。
吕尚引着姜玦与尤杉穿过层层宫阙,廊下悬挂的青铜灯盏随着晚风轻晃,将三人的影子在青砖上拉得忽长忽短。
“西伯侯已被帝辛囚于羑里数年了。”吕尚抬手推开雕花宫门,语气里裹着难掩的沉重:“如今这西岐上下,暂由老夫代为看管。”殿内暖意融融,两名身着素色锦袍的青年正候在案前,见客人进来便拱手行礼。
吕尚侧身:“还未好好介绍一下,这是西伯侯的两位公子,姬考与姬发。”
姬考面色温润,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,和印象中尤杉第一次见他的一模一样,而姬发,尤杉一回想起他的一系列过激行为,只能说无语。
青铜鼎里的羊肉汤咕嘟作响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灯影。
吕尚给姜玦斟上米酒,目光落在他身上:“今日指点的修渠之法,实属难得的栋梁之才。西岐正值用人之际,不知愿否留下相助?”
姜玦执杯的手指微微一顿,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。他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,轻声道:“容在下与尤杉商议后再答复先生吧。”
晚膳散后,尤杉跟着姜玦在宫墙外散步,月光淌过墙头的瓦当,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纹。
“你怎么连修渠都懂?”尤杉踢着脚下的石子,语气里满是好奇:“先前在田埂上,你一眼就看出渠底的问题了。”
姜玦停下脚步,望着远处田垄上隐约可见的水渠轮廓,轻声道:“之前西岐也遇过大旱。”晚风掀起他的衣袂,带着泥土的气息:“那时百姓挖了半月渠,水流始终不畅,后来我们沿着渠岸一寸寸探查。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,仿佛还能摸到当年修补石缝时沾的泥垢:“吃过一次亏,自然就记住了。”
月光洒在两人身上,远处传来巡夜卫兵的脚步声,宫墙下的虫鸣却愈发清晰起来。
晨曦微露,西岐城的青石板路还沾着夜露的湿意,姜玦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身后的尤杉正踮脚抚平衣角的褶皱,晨光透过她耳后的碎发,在颈间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“今日带你去看西岐的早市。”姜玦转身时,衣摆扫过门槛边的青苔:“那里的糖画人手艺极好,还有现磨的豆浆,配着刚出炉的胡饼吃最是暖胃。”
尤杉刚要应声,巷口却传来轻脆的脚步声。
只见邑姜提着竹篮站在晨光里,篮沿搭着的素色棉布被热气熏得微微起伏,隐约能闻到里面飘出的药香与米香。
她今日换了身月白色的襦裙,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草花纹,见了姜玦便屈膝行礼,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:“听闻阿爹近日偶感风寒,我炖了些汤药,还配了些润肺糕点。”
“对了,这些是给你们的。”说着,邑姜抽出棉布递来一小盒用药制成的糕点,又道:“近日天气愈发的寒凉,吃下一小块便可驱寒。”
姜玦连忙上前接过食盒,指尖不经意触碰到邑姜的手腕,两人都似触电般缩回手:“有劳邑姜姑娘费心了,”他眉眼弯起温和的弧度,晨光落进他眼底,漾起细碎的金光。
“可住得惯?”邑姜垂眸轻抚着裙角,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柳絮。
姜玦闻言朗声笑起来,笑声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麻雀:“西岐是个好地方,不过姑娘为何不搬来同住?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邑姜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,随即又黯淡下去:“多谢好意,只是我性子喜静,更喜欢住在城郊的山间小屋,推开窗就能看见竹林与溪流,倒也自在。”她说话时,目光始终追随着姜玦的身影,连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都未曾察觉。
站在一旁的尤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闷得发慌。
她悄悄后退半步,脚下踢到了一块碎石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见两人都未曾留意自己,她咬了咬下唇,转身便往巷外走去,脚步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。
“尤杉?”姜玦察觉到动静时,尤杉已经走出了数丈远。
他连忙对邑姜拱手致歉,转头便快步追了上去。
追到街角的石桥边,姜玦才拉住尤杉的手腕,她的手微凉,指尖还沾着清晨的露水。
“怎么走得这么急?”姜玦的气息带着暖意拂过她的耳畔: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
尤杉猛地甩开他的手,转身时眼眶微微泛红,语气却带着几分讥诮:“姜公子不去陪你的邑姜姑娘好好说话,跟着我做什么?人家送汤送药的多贴心,不像我只会碍眼。”
姜玦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,反倒笑了起来,伸手想去捏她的脸颊,却被尤杉偏头躲开:“怎么?这就吃醋了?”他故意拖长了语调,眼底满是戏谑的笑意:“邑姜姑娘也算是是朋友,况且她还是你之前的救命恩人,总不能怠慢了。”
“谁吃醋了?”尤杉别过脸望着桥下的流水,声音闷闷的:“我是什么身份,哪有资格吃你的醋。”她说着说着,声音便低了下去,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。
姜玦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,他轻轻叹了口气,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糕递到她面前:“别气了,尝尝这个?邑姜姑娘的手艺确实不错。”
见尤杉不肯接,他便自顾自咬了一口,含糊不清地说:“不过还是我们尤杉做的花糕更好吃,甜而不腻,带着淡淡的花香。”
尤杉被他逗得“噗嗤”笑出声,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糕点:“就知道哄人。”她小口咬着糕点,清甜药香的味道在舌尖化开,心里的郁结也随之消散了大半。
自那日起,西岐的巷陌间便时常能看见三人同行的身影。
邑姜几乎每日都会提着食盒出现,有时是滋补的汤药,有时是精致的点心,总能找到恰当的理由送来。她会陪吕尚闲话家常,会请教姜玦一些问题,偶尔还会不动声色地隔开并肩而行的姜玦与尤杉。
尤杉起初还会暗自赌气,后来便渐渐习惯了这种微妙的相处模式。
她看着姜玦耐心解答邑姜的疑问,看着他接过食盒时温和的道谢,心里虽有酸涩,却也明白姜玦从未越过界限。
只是每当邑姜含情脉脉地望着姜玦时,她总会借口去买东西,独自一人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。
时光在西岐的炊烟与晚霞中悄然流逝,转眼间两个月便过去了。
秋去冬来,街头的树叶落了满地,踩上去沙沙作响,邻里们开始忙着腌腊肉、酿米酒,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与节日的气息。
冬至这天,尤杉在厨房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。
她学着西岐人的做法,用陶罐炖了骨汤,又准备了新鲜的蔬菜、菌菇和切好的肉片,打算晚上和姜玦一起吃顿热热闹闹的火锅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灶台上,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她哼着不知歌名的小调,心情像锅里翻腾的肉汤一样温暖。
傍晚时分,姜玦推门进来时,尤杉正将最后一盘切好的羊肉端上桌。
“回来得正好,”她回头笑着招呼,却在看清姜玦手中的东西时愣住了: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
只见姜玦手里捧着一束刚摘的腊梅,金黄的花瓣上还沾着冰晶,冷香四溢。他另一只手藏在身后,见尤杉疑惑地望着他,便从身后拿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草戒,草叶被细心地编成了环形,还缀着两颗圆润的野山楂果。
“这是……”尤杉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,脸颊瞬间变得滚烫。
姜玦将腊梅插进桌上的青瓷瓶里,然后举起那枚草戒,眼底的认真让尤杉不敢直视:“尤杉,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。”
尤杉看着他郑重的模样,忍不住笑出声来,伸手去扶他:“哪有人冬至就送新年礼物的?你这是打算求婚吗?”
“若是求婚,自然要准备更好的信物。”姜玦顺势握住她的手,将草戒轻轻套在她的无名指上,大小竟刚刚好:“这只是新年礼物。”
提到礼物,尤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,她抽回手叉着腰,故意板起脸:“礼物?某些人怕是早就收到手软了吧?今天送玉佩,明天送香囊,就连帮邻居修个篱笆,都能收到精致的荷包。不像我,只有过年才能收到礼物。”
她说的正是邑姜,这些日子姜玦帮西岐解决了不少难题,修水利、定商规,邑姜总会以各种名义送来礼物,每次都让尤杉心里酸溜溜的。
姜玦无奈地挠了挠头:“那些礼物我都没收,再说了,我帮大家做事,本就是分内之事,怎能收礼?”随后支支吾吾半响才又开口道:“况且要这么说,我还一个礼物都没收到呢。”
“那是你自己不要的!”尤杉别过脸,声音却软了下来。
姜玦突然上前一步,轻轻握住她的肩膀,声音低哑带着几分羞涩:“因为……我只想要你送的礼物。”他的脸颊泛起红晕,耳根都红透了,眼神却异常坚定:“别人送的再好,我也不稀罕。”
尤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又酸又软。
她抿了抿唇,故作镇定地说:“那明天去市集看看,给你挑个称心的。”
姜玦却摇了摇头,伸手将她揽入怀中。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,带着只有尤杉可以闻到的淡淡香:“不用了,最好的礼物已经在我身边了。”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,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:“尤杉,我想娶你。这样你以后吃醋,就有名正言顺的身份了。”
尤杉只觉得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脸颊烫得能煎鸡蛋。
她猛地推开姜玦,转身就往外跑,连裙摆被桌角勾住都没察觉:“我……我去看看剩下的菜好了没有!”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,跑过庭院时,裙角扫落了石阶上的积雪,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。
灶间的火光跳跃着,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,空气中弥漫着肉汤的香气与腊梅的冷香,交织成温暖的味道。
窗外,雪花不知何时悄然飘落,给西岐的屋顶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,而屋内的温暖,才刚刚开始蔓延。
姜玦看着她狼狈逃窜的背影,忍不住低笑起来,笑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。他低头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火锅,又望向尤杉跑远的方向,眼底盛满了温柔的笑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