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昏未至，天已沉。
神农村头的老榆树下，风里裹着闷雷，一声声如擂在胸膛，闷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林晚烟站在仓前的晒谷场上，目光凌厉如刀，手中竹笔落在竹简上，每一下都带着风雷将至的急促。
“从此刻起，仓魂试运行方案正式启动。”
她声音不大，却清晰地传到围聚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。
沈砚之立于她右后方，神情沉静，目光却微闪。
他方才才从后山回来，一身雨湿未干，袖中藏着那封新发现的信纸，纸角的印章赫然是“天衡阁”。
“你确定吗？”他低声道。
林晚烟点头：“雨就要来了，来得比预想更早。”
她眸色沉稳：“仓魂制度不是写来看的，得上阵才知道哪里能改，哪里该改。”
她脚边毛球低低叫了一声，像是替她应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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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农仓正门前，竖起三面粗麻布做的大旗，上面以炭墨手写“仓魂避险三令”：
其一，重粮先移，次仓避水；
其二，人畜分离，幼弱先迁；
其三，水道清理，全村轮值。
王三婶第一个看明白了，顿时大嗓门一吼：
“啥？！你让我们把庄头仓里的米搬来新仓？”
“不是搬，是调配。雨一来，那仓地脚是最低的，积水倒灌，粮食得霉。”林晚烟冷静回应，“我不问那仓姓谁，只问你们吃不吃得上今年的米饭。”
“吃不上米饭，我把姓王的牌位都供起来。”王三婶眼一瞪，当场扛了麻袋，“我走第一个！”
场面一时沉默，继而有年轻人笑出声。
“还是王婶仗义。”
“走了！我也去帮王家挑粮。”
三五村汉纷纷扛着空麻袋冲向村西老仓口，仓门轧响，一声低沉如夜雷。
人群如潮水散开，调粮、避险、迁人……不到半个时辰，神农仓前热火朝天。
沈砚之望着那三条麻布旗，沉声道：“你写的字，比先前规矩了。”
“废话，我都当仓头了。”林晚烟抬手抹去额头汗珠，笑容却一点没变，“仓头不能写疯字。”
他低头，目光掠过她手背划伤处的红痕，唇线微收：“你手又破了。”
“这不叫破，这叫制度写在血里。”
“……”
他看了她一眼，忽而沉声道：“你要当心。”
“你是说暴雨？”
“我是说——人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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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，村南水道边，陈家小哥陈信才正带着几个青年人砍草开沟。
“喂！你刀别往水田里丢啊！那是丰田试田的命根子！”
“知道啦，陈哥你这几天跟变个人似的，之前还说啥‘疯田’不靠谱，现在可上心了。”
陈信才一边挽起裤脚，一边哼哼道：“那时候不是不知道嘛。你现在看看——咱村这丰田制都写进布票契文了，还能不信？”
“可你不是还说庄头要回来查仓魂？”
“查归查。”陈信才压低声音，“但我听说，今儿沈先生跑去上镇查了，那封‘仓不止仓’的信，纸是天衡阁出的。”
“天衡阁？”
“天衡阁背后是‘天衡监’，据说就是朝廷的制衡坊，那些负责查律制规的新衙门。”
青年人们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那这丰田制……要是连天衡监都关注……”
“嘘——”陈信才竖起一根泥手指，“我们什么都没听到，只知道今晚要下大雨，先保命保仓，再谈制度。”
话音未落，天边雷响滚滚。
乌云如翻墨，山背后一道银线直劈林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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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东，郑三娘正带着几个妇人给新仓外角系雨布。
那雨布是早些天林晚烟拿旧被单拼缝出来的，外头还裹了层油纸，是全仓唯一一套“油裹边防布”。
“小喜子，把这头拉直！别又弄歪了，等会儿真下雨就全往这口缝里钻！”
“哎！”小喜子瘦得跟棍子似的，抱着麻绳跑得满头是汗，“三娘，我下次能不能去搬粮？我扛得动！”
“你能扛得动鬼才怪。”郑三娘瞪他一眼，又把一边歪掉的篷布重新拉平。
就在这时，村头哨声骤然响起——那是王婶立的“急报响哨”。
所有人心里都是一紧。
郑三娘拎着裙摆抬头看天——天已经黑得仿佛压下来。
风从谷口呼啸而来，一卷一卷，如猛兽咆哮。
下一瞬，豆大的雨点啪地落下，接着是无数雨线倾盆如注——
暴雨，到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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仓中，林晚烟和沈砚之已经跑回了主仓屋檐下。
“快——把粮袋移到第二层架上！”林晚烟大声吩咐。
一群年轻人纷纷抬着沉甸甸的谷袋来回穿梭，雨水顺着他们的背流入地面，踩出一地稀泥。
仓屋侧门却在这时传来急促敲门声。
“林头儿！仓东角塌了一角——布破了！”
“破哪了？”
“布没全烂，是屋头的柱子歪了，雨灌进来了！”
“封角——快让老刘去拿包布、油灰，把那缝糊上！”
她边喊边拔腿冲出去，却被沈砚之一把拽住。
“你疯了？你冲出去干什么！”
“我不去，谁知道他们糊得对不对！”
“你再疯，仓魂也不是拼命换的！”他压低声音，“你说过制度写在血里——那不是说拿命填。”
林晚烟愣了愣。
仓中霎时炸开一声霹雳，屋瓦哗地一响，似有一片瓦被雷震落。
雨势更急了，连毛球都呜咽着钻进角落。
她却忽然一笑，抬起手撑住滴水的檐梁：“你放心——我不是去拼命的，我是去告诉他们怎么一起守仓。”
她转身冲进雨中，身后是一众仓魂试田队紧跟而上。
而在村外，一名身披青布斗篷的陌生男子，悄然站在路边山坡下，望着整个神农仓如蚁巢般活跃的光火。
他低声自语：
“仓魂初立，血雨将至。”
他袖中一封信，印着熟悉的红印——
【天衡监·密】。
夜色愈深，雨势却未稍歇。
神农仓外，风嘶雨啸，水流如柱，地面泥泞中裹着未干的稻草碎屑，仓东角的残砖断瓦被雨水冲得东倒西歪。
“快！把那根顶梁扶住——小林，木楔撑住！阿成，水帘斜冲的口子糊麻布！”
林晚烟一身湿透的短打衣裳，头发滴水，脸颊蹭着泥，却目光锐利，声音洪亮，仿佛压过雷声般穿透雨夜。
仓魂队的队员们动作麻利，铁锨、锄头、麻布、麻绳、土包轮番上阵，半垮的那面墙在众人合力之下，居然一寸寸稳住了边角。
“嘶——我的脚！滑了——”
“你快靠后！小阮——把他扶去临时棚里。”
“伤员先撤！”林晚烟沉声，“记得魂契排位，二组换上！”
魂契制首次实战测试在这一夜骤然启用。
她布置的临时仓魂排位与伤员替换机制，以布牌为引，用木绳隔列，此时展现出意料之外的秩序。
“我们替上！”
“二组就位——快快快！”
喊声起伏中，一双手稳稳扶住了摇晃的顶梁。
那人站在木梁下，披着蓑衣，脸色冷峻，一言不发，却像是凭一己之力，替仓角续了半分天命。
林晚烟望着那熟悉的身影，眼中微光浮动，随后低声道：
“沈砚之！你撑得住？”
“能。”
简短一字，却比鼓声更沉。
仓后，一道布棚下，三名仓魂副手正快速记载各组替换与伤损分布：
“左后坡滑坡预警已达五级。”
“魂契第三组四号腿伤退出。”
“一组再上？不行，湿伤未愈。”
“沈砚之那边先顶住，通知队长，西角再加一道石堆！”
林晚烟听完点头：“照此调动！魂契机制，今晚算是真正活了。”
“活得……有点硬。”阮喜子的脸从泥里抬起来，带着半张滑稽的叶子印，“我那边的柱子都快被水冲松了，砚哥去顶了，太硬了他。”
“硬才顶得住。”林晚烟白了他一眼，猛地咳出一口雨水，“讲点正经的。”
阮喜子蹦起来：“我可正经着呢，刚还跟狗蛋在水沟里抓稻草包，差点当水猴子给淹了！”
林晚烟一怔：“狗蛋也冲下水沟了？”
“没有，他抓住我脚脖子说：‘我不淹，林姐姐会打我。’”
“……这孩子。”林晚烟无语地扶额，“记仇倒挺清楚。”
“队长！”远处一声大喊，“村尾的人来了，说要支援！”
仓角上空，雨幕之中，一群人提着火把、扛着麻袋和绳索冲进了光亮范围。
那领头的是村西老牛家的二儿子牛铁锤，一边跑一边嚷：
“我们来了！这仓是咱全村的命，砸了我头也不能砸仓角！”
“牛老二！”林晚烟隔着雨喊，“你带队绕后坡，去护田渠边那个土坎，那里再塌就是仓粮心窝子了！”
“好嘞——听我吆喝——弟兄们！冲啊！”
这一刻，神农仓不再是纸上的制度，不再是稻票上的数字，而是所有人拼命守护的根。
风雨里，有人奔跑、有人倒下、有人抬走、有人再顶上。
魂契、魂牌、魂布、魂义——一个“魂”字，连结的是这片仓地的血脉。
而在风雨最激烈的一刻，仓后那片林子里，却藏着一对悄无声息的黑影。
一身夜行衣的高瘦男人背倚树干，眼神冷厉，腰间绣有“衡”字暗纹的令牌随风轻晃。他身前一名中年文士模样之人，低声问道：
“你是……天衡监密使？”
“你是‘风’？”男人答非所问，“你是怎么知道他在这的？”
“他身份虽藏，但文笔与节气，终有破绽。且……这丰田制，不似一介农妇所能独成。”
“你怀疑他？”
“怀疑的是整套制度的起源。”
文士“风”轻叹：“神农仓，仓不装粮，装的是人心。若真能成，京中有人不愿。”
夜行人冷声一笑：“你这边盯紧，我会将此奏入暗府。若沈砚之确与旧王府有关……我们便有借口。”
“他若真非凡，留不得。”
雷声滚滚，一道青白电芒照亮两人侧影。
那道雷，像是要将神农仓、这场风雨夜、甚至背后那场更大的棋局，一并撕开。
……
雨至三更，终见缓和。
神农仓仓东角被四十六条麻绳死死勒紧，七十余人通宵抢修、三人轻伤、两人高热，无一人退却。
林晚烟坐在棚下，手肘搭在膝上，满身雨水泥浆，整个人像从战场回来的兵。
沈砚之披着旧氅衣从后方走来，手中端着一碗姜汤。
她抬头：“给我？”
“喝了，再说。”
她接过，轻轻抿一口，才发现舌尖微辣，是加了些黄酒与红枣。
“你挺细心啊。”她笑。
沈砚之却道：“你今晚……做得很好。”
林晚烟愣住，许久没说话，只是低头，将姜汤一口饮尽。
棚外晨曦微露，第一道天光照在那块魂契石上，昨夜仓魂登名之人的名字，竟在雨后更显清晰。
林晚烟喃喃：“神农仓……活过来了。”
“也招惹了更大的风。”
她偏头看向沈砚之，他眼底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。
她却笑了：“怕什么——我们种的是田，不是命。”
风后归田，魂契初立。暗潮已起，风未止，但这一夜，全村人都知道：有仓，就有魂；有魂，就有人。